我的栗子與栗子樹 

呂旭亞 著

本文轉載自《張老師月刊》2011  1月號

        榮格分析的訓練中非常重視對象徵的熟捻與理解,要求分析師在看待事物時對特定象徵的意涵擁有自己的敏感與覺察。這一門功課除了要在理論上用功外,也要在生活中練習,對引起自己情感的人、事、物除客觀的理解外,象徵性意義的探索也很重要,這樣做不僅可以建立與自己潛意識的關係,也會在夢的分析上有較豐富的體悟。於是細心體會日常生活裡觸動自己情感的事物,留心記錄下來,再做相關的聯想就成了我平日「參禪」的功課。

        入秋之後,栗子突然在瑞士各處出現。秋收的栗子在超級市場裡與蘋果李子比鄰而居,買回去可以用水煮或放進烤箱裡烤來吃。糕餅店裡會出現只有這個季節才有的栗子麵包,栗子做的糕點式樣增加許多。當然,最有季節氣息的就是街邊的烤栗子攤,他們可是蘇黎世唯一可見的街頭攤販呢。冷天時將買來的熱騰騰的烤栗子整袋放進外套口袋裡,沿著蘇黎世湖邊散步,即使走在寒氣逼人的雪地也像帶著隨身的暖爐,愜意得很!我的窗檯上放了幾顆路上撿來的栗子,他們大大圓圓的造形與油亮的深咖啡色很是賞心悅目。可是這種路邊撿來的栗子是不能輕易入口的,他們與可食用的栗樹屬於同一樹種,果實也完全相同,北美與歐洲的許多城市都種有這種苦栗作為行道樹,所以秋天果熟後會在一些街道看到落滿又圓又大的栗子。

        最近在朋友們的聚餐時我有了一個機會做了栗子象徵的練習。在那次的餐聚裡我第一次嚐到了栗子湯,灰褐色的栗子湯散發著濃郁的香氣,鹹湯裡帶著栗子自然的甜味,我忍不住喝了兩碗,一旁的朋友看到就下了一個註解:你真的很喜歡栗子。真是這樣嗎?我問著自己,它的氣息與滋味一直留在我心裡,久久不退。在我例行的林中步行,我將栗子的影像喚出與我共同步行山中,而有關它們的記憶也隨著我的探問,緩緩的出現。

        我記得第一次看到栗子樹是在南部橫貫公路往原住民「利稻部落」的路上。那年夏天我剛考上大學,姐姐則是剛從大學畢業,我們姐妹倆和幾個姐姐同班等當兵的好友去南橫健行,看到路旁的野生栗子樹下落著許多栗子,大家奮力的揀了一袋,那時沒人知道要如何處理,除了我們姐妹其他的都是機械系的大男孩,撿拾的樂趣大過想吃的心情,我在那個旅行裡練習做大人,學習與男生相處,因為整個青春期都是在女校度過,我連和男生說話都有困難。大學意味著長大,長大意味著被允許以一個女性的身分進入男女相處的世界。那一袋栗子後來被某人的媽媽煮成一鍋美味的栗子雞,在健行後的聚會裡出現,而我也在那些男孩中經驗著我小小的曖昧滋味。長大後的自己健行爬山到世界各地旅行,可是那年暑假的南橫行仍是生命中重要的景點。

        另一個有關栗子的記憶是在溫哥華,與友人深夜在溫哥華街頭撿滿街的栗子,用大背包扛回住所,開心的拍下滿桌閃亮亮果實的照片,以為自己撿到了寶,只是開心不了多久就被苦栗子的滋味打敗了,不管外型多麼雷同,裡面的香甜還是苦澀決定了他的命運,我們當夜就又將滿背包的栗子丟回街頭,苦的栗子再漂亮也沒人要,只是誰能分辨呢?

        到了蘇黎世以後,我也常在秋天的街道上看到掉落的栗子,我總忍不住被它美麗的樣貌吸引,總要撿它幾個放在口袋裡,只是我再不會試著費功夫去烹煮,再來確定它的品種適不適合入口。我將它放在桌上或窗邊,直到表皮的水份漸漸流失,油亮的光澤退去、扁塌,才將它們丟棄。我不是植物學家,不知道植物界還有多少像這樣的現象存在,完全一樣形貌的兩種植物,卻一個苦澀一個香甜。我問過當地的人是否有分辨的方法,他們表示除了栽種時就知道,不然是完全無法分辨的。不知道有沒有甜美的栗樹躲在一堆苦栗樹的中間被大家鄙棄著,我想像那棵孤獨的甜栗樹看著自己辛苦結著的果實被走過的行人踢來踩過,最後被掃街的垃圾車一下子清到雜木落葉堆裡,它悲悵的喊著:我的果實是甜美的!或許,許多人內在的聲音也是這樣吧!

        對於栗子樹這個名稱的聯想帶我回到舊金山。在舊金山有一條街名稱就是栗子樹,街道不長,卻有許多有趣的餐廳、小店與咖啡館,我的熱瑜珈教室就在這條街上。在埋首博士論文的那幾年,我每周要到栗子樹街兩次,除了去做熱瑜珈,還要到這條街上的Roastery咖啡館,這個咖啡館是我與好友Ainslie作心靈書寫的固定場所。Roastery裡的桌椅老舊常常搖晃讓書寫不便,咖啡館長條的空間底端有一個永遠在用力運轉的老咖啡烘培機,會定時的發出驚人的聲響嚇人,可是那裏像是一個好友的家,讓到訪的人感到自在。老闆San是一個柬埔寨的移民,因為赤棉殺了他大部分的家人,年紀很小時就以難民的身分來到美國,他不願多談過去,好似談起傷口仍會疼痛,雖然當時他早已是四十多歲三個小孩的爸了。San是Roastery的靈魂,他可以叫得出大部分客人的名字,周六早上是人最多的時候,大家排隊點咖啡和食物,他仍可以跟每一個人閒話家常。我畢業後返台,時隔兩年後去美短暫工作,停留舊金山時到Roastery,San看到我就立刻說:旭亞你很久沒來了喲!我驚嚇不已,好似自己偷偷畢業離家沒向親朋好友稟告。

        因為一碗美味的栗子湯,引我進入過往生命的不同區塊。不同年齡的自己帶著當時的情感向我奔來,有些像仍在果夾裡的栗子,放在手心裡還會扎人,有些則像街邊的栗子看了、苦過了我就要將它放回它的來處,而有一些再次憶起仍有溫熱的暖意。「栗子」作為一個我生命的象徵,飽滿又豐厚,如果有一天它出現在我的夢裡,我想我會認出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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